男女主角分别是陈平安宋集薪的武侠仙侠小说《我才刚拿剑,你们怎么都怂了?陈平安宋集薪最新章节》,由网络作家“烽火戏诸侯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在少年走出泥瓶巷的时候,刚好碰到宋集薪的婢女稚圭,她在将那名高挑女子送去顾粲家后,没有急于回家,而是穿过巷弄那头,去逛了一遍杏花巷那边小铺子,虽然没有购买什么物件,心情仍是不错,一路蹦蹦跳跳,欢快轻盈。生长于乡间野水,好似带着一股青草香的少女,与那些高檐大宅、庭院深深的大家闺秀,做派到底是不一样的。她在见到草鞋少年后,没有像以往那般低敛眉眼,微微加快步伐侧身而过,反而停下了脚步,凝视着这个不经常打交道的邻居,欲言又止。陈平安对她笑了笑,小跑着擦肩而过,然后跑得越来越快。稚圭安安静静站在泥瓶巷口子上,转头望去,阳光下奔跑的寒酸少年,挺像一只生命力顽强的野猫,四处流窜,长得不咋样,但好像也饿不死。少女在小镇上并不讨喜,受累于少年宋集薪的...
《我才刚拿剑,你们怎么都怂了?陈平安宋集薪最新章节》精彩片段
在少年走出泥瓶巷的时候,刚好碰到宋集薪的婢女稚圭,她在将那名高挑女子送去顾粲家后,没有急于回家,而是穿过巷弄那头,去逛了一遍杏花巷那边小铺子,虽然没有购买什么物件,心情仍是不错,一路蹦蹦跳跳,欢快轻盈。
生长于乡间野水,好似带着一股青草香的少女,与那些高檐大宅、庭院深深的大家闺秀,做派到底是不一样的。
她在见到草鞋少年后,没有像以往那般低敛眉眼,微微加快步伐侧身而过,反而停下了脚步,凝视着这个不经常打交道的邻居,欲言又止。
陈平安对她笑了笑,小跑着擦肩而过,然后跑得越来越快。
稚圭安安静静站在泥瓶巷口子上,转头望去,阳光下奔跑的寒酸少年,挺像一只生命力顽强的野猫,四处流窜,长得不咋样,但好像也饿不死。
少女在小镇上并不讨喜,受累于少年宋集薪的性情古怪,被取名稚圭的丫鬟不管是去铁锁井打水,还是赶集买东西,或是给自己少年添置文房用品,少女总给人一种不合群的感觉,也没有什么同龄人的玩伴,遇上熟人从来不爱多说话,对于偏好热闹喜庆的小镇百姓而言,这样的少女,实在是很难亲近起来。
在这方面,陈平安的境况和婢女稚圭,其实有些相似,不同的是少年虽然也不爱说话,但其实本身性格,绝对不惹人厌,相反,少年生性温和友善,从来没有什么刺人的锋芒,只是家境败落的关系,又早早去了龙窑烧瓷讨生计,才显得和邻里之间关系没有那么熟络。当然,泥瓶巷的街坊们,对于少年的生日,确实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,五月初五,在小镇乡俗里,属于五毒并出的“恶日”,少年在这一天出生,加上他爹娘的纷纷去世,陈平安早早成了家里最后一根独苗,自然而然会让人心里头犯嘀咕,尤其是上了岁数、喜欢在老槐树那边凑热闹的老人,对于这位泥瓶巷的少年,尤为疏远,私下也会告诫自家孩子不要接近,但是每当孩子满脸不情愿,刨根问底问为什么的时候,老人们就说不出个所以然了。
此时一个修长身形从小巷走出,站在少女身边,婢女稚圭转过头,一言不发,只是向前走。那人便转身与她并肩走在泥瓶巷里,正是学塾先生齐静春,小镇唯一的读书人,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。
少女脚步不停,脸色冷漠,“我们两个,井水不犯河水,不好吗?而且先生你别忘了,之前确实是你占据天时地利人和,我一个小小的贱籍奴婢,当然只能忍气吞声,但是从最近开始,先生你那座远在不知几千万里外的法脉道场,好像出了点问题,对吧?所以现在如今先生只是井水,而我才是河水!”
泥瓶巷的不速之客,齐先生微微一笑,道:“王朱,罢了,暂且入乡随俗喊你稚圭便是,稚圭,你有没有想过,你虽是天地眷顾,应运而生,可是当真以为我没有压胜的手段?还是说你觉得几千年前,四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圣人,联袂莅临此地,亲自订立规矩,只是嘴上说说而已,没有留下半点后手?说到底,你只是坐井观天罢了,苍穹之高,大地广袤,远远不是井口那点光景模样啊。”
少女皱了皱眉头,“齐先生,你也莫要拿话来唬我,我不是我家少爷宋集薪,对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,不感兴趣,也从来不信。先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,打生打死也好,好聚好散也罢,我都接着。”
中年儒士缓缓道:“劝你脱离此处樊笼后,以后不要得寸进尺,涸泽而渔,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。尤其是你和他踏上修行大道之后,不管是否结为道侣,都应当收敛锐气,不可跋扈恣睢。这并非是什么威胁,而是离别之际,我的一些肺腑之言,也算是善意的提醒。”
照理说两人身份天壤之别,婢女稚圭却极为不卑不亢,甚至当下气势还要隐约压过儒士半头,讥笑道:“善意?数千年来,你们这些了不得的修行中人,高高在上,画地为牢,拿此地作为一块庄稼地,今年割一茬明年拔一捆,年复一年,千年不变,怎么到了现在,才开始想起要与我这孽障‘与人为善’了,哈哈,我听少爷说过一句话,被你们很多人奉为圭臬,叫做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,对吧?所以说也怪不得齐先生,毕竟......”
齐先生继续前行,轻轻踏出一步,似笑非笑,“哦?”
一步之后。
婢女稚圭脸色微变。
两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一处地方,四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,唯有遥遥的头顶上方,有无数孕育着神圣气息的光线洒落而下。
他们如同置身于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井底,那些金黄色的阳光从井口缓缓落下。
中年儒士一袭青衫,衣衫上有阵阵流光溢彩,流转不息。
浩然之气,正大光明。
少女先是面容狰狞,只是很快就恢复脸色淡漠的麻木模样,呢喃道:“六十年佛门梵音,如耳畔打雷,声声不歇。六十年道家符箓,如跗骨之蛆,竭力撕咬。六十年浩然正气,遮天蔽日,无处可躲。六十年兵家剑气,如地牛翻身,无处不被溅射。每一个甲子就是一次轮回,整整三千年了,永无宁日......我就是想知道你们所谓大道根祗,到底在哪里,先生书本上的白纸黑字,先生传道授业解惑时的微言大义,我看得到听得到,但是找不到......”
她痴痴望向那位正气凛然的中年男人,既是穷乡僻壤籍籍无名的教书匠,也是儒家山崖书院的齐静春,一个连大隋王朝权势貂寺也要尊称一声“先生”的读书人。
少女突然笑了,问道:“先生何以教我,要如何劝我向善?如果我没有记错,你们儒家那位至圣先师,以及道祖之一,都曾提出过‘有教无类’?”
男人摇头道:“跟你讲一万句圣人教诲,也没用。”
少女看似在和这位儒士云淡风轻地闲聊,实则整个人就像一张紧绷的弓,眼角余光不断打量四周,寻找破局的蛛丝马迹。
儒士对此视而不见,冷笑道:“我知道你其实有无穷无尽的愤怒,怨恨,杀意。我并非容不得异类,只是你要知道,随意起恻隐之心,泛滥施行慈悲之举,从来不是真正的三教教义。”
“我们家少爷经常念叨,跟读书人掰扯道理,最没意思了。”少女扯了扯嘴角,眯起那双诡异的黄金重瞳,“原来齐先生是真的回光返照了,自然比起以往更加不好惹......”
他一笑置之,“道理讲不通无妨,但是只要我齐静春在世一天,还有资格坐镇此地一日,你这忘恩负义的孽障,就别想张牙舞爪!”
少女伸手指了指自己,笑问道:“我忘恩负义?”
中年儒士怒色道:“当年在你最虚弱之时,不得不低头俯首,主动与人缔结契约,是谁在泥瓶巷的大雪天救了你?!又是谁这么多年来,一点点蚕食掉他的仅剩气数?!”
少女笑道:“饿了,就要找东西吃,把肚子填饱,这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吗?再说了,他本来就没什么大的机缘,早死早投胎,说不定下辈子还有点渺茫希望,若是任由他这种无根浮萍留在小镇,嘿,那可就真是......”
儒士一挥大袖,轻声喝道:“住嘴!”
读书人怒斥道:“大道之玄,天理昭昭,岂是你可以一言断之?!人生各有命数缘法,你有什么资格替他人做出选择?!”
少女头顶,凭空出现一只光芒璀璨的金色大手,气势威严,如佛陀一掌降伏天魔,又如道祖一手镇压邪祟,迅猛按在少女脑袋上,迫使她瞬间跪下,额头重重磕在地面。
磕头声,怦然作响。
低头的少女,双手撑在地上,挣扎着起身,不见容颜的她,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声:“你们可以压我低头,但我绝对不认错!”
那只威势磅礴的金色大手,扯住少女脑袋,一提起一按下,又是一次磕头。
此次声响重如春雷。
儒士沉声道:“别忘了!这一线生机,是圣人们给你的,并非你争取而来!否则别说镇压你三千年,三万年又有何难?!”
始终被按住脑袋的少女嗓音沙哑,“你们的狗屁大道,我偏不走!”
儒士高高抬起手臂,对着身前虚空猛然拍下,“放肆!给我镇!”
从井口投下的金黄光线中央,浮现出一方白玉印章,丈余长宽,方方正正,印章篆刻有八个古老文字,有些极其鲜红刺眼的沁色,无数紫色雷电萦绕印章,呲呲作响。
随着齐静春一声令下,真可谓是传说中的言出法随,巨大印章从天而降,砸在本就跪在地上的少女背脊。
这一枚蕴含天道威压的巨大印章,好像不是实物,没有将少女压得整个人匍匐在地,而是裹挟风雷迅速嵌入地面,再无踪迹,好似雨点大雷声小。
但是一瞬间过后,少女整个人像是被重物砸断了浑身骨肉,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,无比凄惨。
即便如此,少女有一只手五指如钩,使尽全力,五指指甲好像在地面上刻字。
齐静春面无表情,冷声道:“三次磕头,是要你分别礼敬天地!苍生!大道!”
少女眼神呆滞,没有回应。
齐静春轻轻挥袖,散去那股令人窒息的磅礴威严,“我齐静春不过是圣人门下一介腐儒,就能压得你三磕头,你出去之后,一旦为所欲为,真不怕遇上比你更不讲理的存在,一根手指就将你碾碎?”
齐静春叹了口气,“你在此地,确是被镇压拘押,不得自由,但是你有没有想过,世间哪里有绝对的自由,我儒家至圣制定种种礼仪,何尝不是在为万物苍生,谋取另一种自由?只要你不逾矩,不违制,只需恪守礼节,有朝一日,天大地大,何处去不得?”
少女抬起头,死死盯住中年儒士。
齐静春走出一步。
天地恢复正常,他和婢女稚圭重返泥瓶巷,阳光温暖,春风和煦。
少女摇摇晃晃站起身,笑容惨白,微微露出森严的牙齿,“先生今日教诲,奴婢记下了。”
齐静春不再说话,转身离去。
她突然问道:“就算我对陈平安忘恩负义,但是先生身为出类拔萃的圣人门生,为何会袖手旁观?为何只对弟子赵繇和我家少爷,青眼相加,对于身世平常的陈平安,不过尔尔?这何尝不是与商贾做买卖无异,若是奇货可居,便精心栽培,对待粗劣货物,便敷衍应付,能否卖出好价格,根本不在乎?”
齐静春笑了,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。”
少女茫然。
当中年儒士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,少女顿时浮现出满脸不屑,狠狠呸了一声。
她一瘸一拐返回自家院子,经过陈平安家的时候,皱了皱鼻子,拧了拧眉头,她有些犯迷糊。只是由于那个该死读书人的道行崩坏,当下小镇已是处处天机泄露,就像一艘四处漏水的小船,她尚且自顾不暇,更要为将来仔细谋划一番,也就懒得去斤斤计较了。
当她推开院门后,一条粗看不起眼的四脚蛇,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窜出,飞快爬到她脚边,给她气呼呼地一脚踢飞。
————
陈平安屋子里,年轻道人端坐在桌旁,眼观鼻鼻观心。
前不久还是将死之人的黑衣少女,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床上,盘腿而坐,也没有戴上帷帽,露出一张让人记忆深刻的脸庞。
倒不是说少女如何倾国倾城,只是过于英气勃发,很大程度上让人忘记她的容貌出彩。
少女双眉,不似柳叶似狭刀。
当她以一种充满审视的意味,凝视年轻道人的时候,后者有些难得的局促,分明没做任何坏事,却有些心虚。
年轻道人咳嗽一声,赶紧撇清自己,“姑娘,事先说好,人是贫道救下的,但背你进屋子,帮你摘去帷帽,再给你洗脸等等,可都是另有其人,他叫陈平安,这栋破败宅子的主人,是个黑炭似的穷苦少年,父母双亡,当过烧瓷的窑匠,还跟贫道求过一张符纸来着,大体上就是这么多,姑娘你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,贫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”
草鞋少年,这就给卖得一干二净了。
少女点了点头,没有恼羞成怒,只是大大方方诚心诚意说了句:“感谢道长救命之恩。”
更加心里打鼓的年轻道人干笑道:“无妨无妨,举手之劳,姑娘无恙就好。”
黑衣少女问道:“道长不是东宝瓶洲人氏?”
年轻道人反问道:“姑娘也不是,对吧?”
她嗯了一声。
道人也跟着嗯了一声。
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笑道:“贫道姓陆名沉,并无道号。平时称呼陆道人即可。”
少女轻轻点头,瞥了眼年轻道人的道冠。
年轻道人犹豫了一下,壮起胆子道:“那少年虽然有些事情,不合礼节,但是事急从权,加上贫道也不曾想到姑娘痊愈如此之快,故而有所冒犯的地方,希望姑娘不要怪罪。”
少女笑道:“陆道长,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。”
年轻道人打哈哈道:“这就好,这就好。”
少女挑了一下眉头,年轻道人的笑容便随之刻板僵硬起来。
她环视四周,眼神平淡。
她随口说道:“我听说此洲铸剑第一的‘阮师’,打算在这里开炉铸剑,我就一路跟到这里,希望他能够帮我打造一把剑。”
年轻道人感慨道:“如果真是他的话,让他亲自铸剑可不容易。”
黑衣少女明显也有些烦恼,“是很难。”
这个时候,少年左手拎着一兜兜草药包,右手拎着个小包裹,先象征性敲了敲房门,这才快步跨过门槛,将药材放在桌上,轻声道:“道长,你看看有没有抓错,如果有,我马上去换。”
少年始终拎着包裹,转身望向少女,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的黑衣少女,与草鞋少年对视。
黑衣少女平静道:“你好,我爹姓宁,我娘姓姚,所以我叫宁姚。”
草鞋少年下意识道:“你好,我爹姓陈,我娘也姓陈,所以......”
少年有些神色尴尬,但是很快就坦然笑道:“我叫陈平安!”
天微微亮,尚未鸡鸣,陈平安就已经起床,单薄的被褥,实在留不住热气,而且陈平安在烧瓷学徒的时候,也养成了早起晚睡的习惯。陈平安打开屋门,来到泥土松软的小院子,深呼吸一口气后,伸了个懒腰,走出院子,转头看到一个纤弱身影,弯着腰,双手拎着一木桶水,正用肩膀顶开自家院门,正是宋集薪的婢女,她应该是刚从杏花巷那边的铁锁井打水回来。
陈平安收回视线,穿街过巷,一路小跑向小镇东面,泥瓶巷在小镇西边,最东边的城门,有个人负责小镇商旅进出和夜禁巡防,平时也收取、转交一些从外边寄回来的家书,陈平安接下来要做的事情,就是把那些信送给小镇百姓,酬劳是一封信一枚铜钱,这还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挣钱门路,陈平安已经跟那边约好,在二月二龙抬头之后,就开始接手这摊子买卖。
用宋集薪的话说就是天生穷苦命,哪怕有福气进了家门,他陈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。宋集薪经常说一些晦涩难懂的话语,约莫是从书籍上搬来的内容,陈平安总是听不太懂,例如前两天念叨什么料峭春寒冻杀少年,陈平安就完全不明白,至于每年熬过了冬天,入春之后有段时日反而更冷,少年倒是切身体会,宋集薪说那就叫倒春寒,跟沙场上的回马枪一样厉害,所以很多人会死在这些个鬼门关上。
小镇并无城墙环绕,毕竟别说流寇匪徒,就是小偷蟊贼都少有,所以名义上是城门,其实就是一排东倒西歪的老旧栅栏,马马虎虎有那么个让行人车辆通过的地方,就算是这座小镇的脸面了。
陈平安小跑路过杏花巷的时候,看到不少妇人孩子聚在铁锁井旁,水井轱辘一直在吱呀作响。
再绕过一条街,陈平安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读书声,那里有座乡塾,是小镇几个大户人家合伙凑钱开的,教书先生是外乡人,陈平安小的时候,经常跑去躲在窗外,偷偷蹲着,竖起耳朵。那位先生虽然教书的时候极为严苛,但是对陈平安这些“蹭读书蹭蒙学”的孩子,也不呵斥拦阻,后来陈平安去了小镇外的一座龙窑做学徒,就再没有去过学塾。
再往前,陈平安路过一座石牌坊,由于牌坊楼修建有十二根石柱,当地人喜欢把它称为螃蟹牌坊,这座牌坊的真实名字,宋集薪和刘羡阳的说法很不一样,宋集薪信誓旦旦说在一本叫地方县志的老书上,称这里为大学士坊,是皇帝老爷的御赐牌坊,为了纪念历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。与陈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刘羡阳,则说这就是螃蟹坊,咱们都喊了几百年了,没理由叫什么狗屁不通的大学士坊。刘羡阳还问宋集薪一个问题,“大学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,是不是比铁锁井的井口还大”,问得宋集薪满脸涨红。
此时陈平安绕着十二脚牌坊跑了一圈,每一面都有四个大字,字体古怪,显得各不相同,分别是“当仁不让”,“希言自然”,“莫向外求”和“气冲斗牛”。听宋集薪说,除了某四个字,其余三处匾额石刻,都曾被涂抹、篡改过。陈平安对这些懵懵懂懂,从未深思,当然,就算少年想要刨根问底,也是徒劳,他连宋集薪经常挂在嘴边的地方县志,到底是什么书都不知道。
过了牌坊没多远,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,树底下,有一根不知被谁挪来此地的树干,略作劈砍后,首尾两端下边,垫着两块青石板,这截大树便被当做了简易的长凳。每年夏天的时候,小镇百姓都喜欢在这边乘凉,家境富裕的人家,长辈还会从水井里捞出一篮子的冰镇瓜果,孩子们吃饱喝足,就拉帮结派,在树荫下嬉戏打闹。
陈平安习惯了上山下水,跑到栅栏门口附近,在那座孤零零的黄泥房门口停下,心不跳气不喘。
小镇外人来往得不多,照理说,如今官窑烧制这棵摇钱树都倒了,就更加不会有新面孔。姚老头在世的时候,曾经有次喝高了,就跟陈平安和刘羡阳这些徒弟说,咱们做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官窑生意,是给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御用瓷器,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钱,哪怕当的官再大,胆敢沾碰,那可都是要被砍头的。那天的姚老头,精神气格外不一样。
今天陈平安望向栅栏外,却发现好些人在等着开城门,不下七八人之多,男女老少,都有。
而且都是陌生人,小镇当地百姓的进进出出,无论是去烧瓷还是做庄稼活,都很少走东门,理由很简单,小镇东门的道路延伸出去,没有什么龙窑和田地。
此时陈平安和那些外乡人,双方隔着一道木栅栏,两两相望。
那一刻,穿着自编草鞋的少年,只是有些羡慕那些人身上的厚实衣衫,肯定很暖和,能挨冻。
门外那些人,明显分作好几拨,并不是一伙人,但都望向门内的清瘦少年,大多脸色漠然,偶有一两人,视线早已越过少年的身影,望向小镇更远处。
陈平安有些奇怪,难道这些人还不知道朝廷已经封禁了所有龙窑?还是说他们正因为知道真相,所以觉得有机可乘?
有个头戴古怪高冠的年轻人,身材修长,腰间悬有一块绿色玉佩,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,独自走出人群,就想要去推开本就无锁的栅栏大门,只是在他手指就要触碰到木门的时候,他突然猛然停下,缓缓收回手,双手负后,笑眯眯望向门内的草鞋少年,也不说话,就是笑。
陈平安的眼角余光,无意间发现年轻人身后的那些人,好像有人失望,有人玩味,有人皱眉,有人讥讽,情绪微妙,各不相同。
就在此时,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汉子猛然打开门,对着陈平安骂骂咧咧道:“小王八蛋,是不是掉钱眼里了?这么早就来催命叫魂,你赶着投胎去见你死鬼爹娘啊?!”
陈平安翻了个白眼,对这些尖酸刻薄的言语,少年并不以为意,一来生活在这座总共没几本书籍的乡野地方,如果被人骂几句就恼火,干脆找口水井跳下去得了,省心省事。二来这个看门的中年光棍,本身就是个经常被小镇百姓取笑打趣的对象,尤其是那些胆大泼辣的妇人,别说嘴上骂他,动手打他的都有不少。加上这人还极其喜欢跟穿开裆裤的小孩吹牛,比如什么老子当年在城门口,好一场厮杀,打得五六个大汉满地找牙,满地都是血,城门前整条两丈宽的道路,就跟下雨天的泥泞道路差不多!
对陈平安没好气说道:“你那点破烂事,等会儿再说。”
小镇没谁把这个家伙当回事。
但是外乡人能不能进入小镇,男人却掌握着生杀大权。
他一边走向木栅栏门,一边伸手掏着裤裆。
这个背对着陈平安的男人,打开门后,时不时跟人收取一个小绣袋,放入自己袖口,然后一一放行。
陈平安很早就让出道路,八个人大致分作五批,走向小镇,除了那个头戴高冠、腰悬绿佩的年轻人,还先后走过两个七八岁的孩子,男孩穿着一件颜色喜庆的红色袍子,女孩长得粉粉嫩嫩,跟上好瓷器似的。
男孩比陈平安要矮大半个脑袋,孩子跟他擦身而过的时候,张了张嘴,虽然并没有发出声响,但是有明显的口型,应该是说了两个字,充满了挑衅。
牵着男孩的中年妇人,轻轻咳嗽了一下,孩子这才稍稍收敛。
妇人男孩身后的小女孩,被一位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牵着,她转头对着陈平安说了一大串话,不忘对身前同龄人男孩指指点点。
陈平安根本听不懂女孩在说什么,不过猜得出,她是在告状。
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草鞋少年。
只是被人有意无意看了一眼,陈平安纯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。
如鼠见猫。
看到这一幕后,原本叽叽喳喳像只小黄雀的小女孩,顿时没了煽风点火的兴致,转过头不再多看陈平安一眼,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脏了她的眼睛。
少年陈平安的确没见过世面,但不等于看不懂脸色。
等到这行人远去,看门的汉子笑问道:“想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想啊。”
中年光棍乐了,笑嘻嘻道:“夸你长得好看呢,全是好话。”
陈平安扯了扯嘴角,心想你当我傻啊?
汉子看破少年心思,笑得更加开心,“你要是不傻,老子能让你来送信?”
陈平安没敢反驳,生怕惹恼了这家伙,即将到手的铜钱就要飞走了。
汉子转过头,望向那些人,伸手揉着胡里拉碴的下巴,低声啧啧道:“刚才那婆娘,两条腿能夹死人啊。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好奇问道:“那位夫人练过武?”
汉子愕然,低头看着少年,一本正经道:“你小子,是真傻。”
少年一头雾水。
他让陈平安等着,大踏步走向屋子,回来的时候,手里多了一摞信封,不厚不薄,约莫十来份,汉子递给陈平安后,问道:“傻人有傻福,好人有好报。你信不信?”
陈平安一手拿信,一手摊开手掌,眨了眨眼睛,“说好了一封信一文钱的。”
汉子恼羞成怒,将事先准备好的五枚铜钱,狠狠拍在少年手心后,大手一挥,豪气干云道:“剩下五文钱,先欠着!”
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来到老槐树下,发现树荫里人满为患,将近半百号人,坐在自家搬来的板凳椅子上,陆陆续续还有孩童扯着长辈过来凑热闹。
宋集薪和她并肩站在树荫边缘,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树底下,一手托大白碗,一手负身后,神色激昂,正大声说道:“方才说过了大致的龙脉走向,我再来说说这真龙,啧啧,这可就真了不得了,约莫三千年前,天底下出了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,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潜心修行,证了大道,便独自仗剑游历天下,手中三尺气概,锋芒毕露。不知为何,此人偏偏与蛟龙不对付,整整三百个春秋,有蛟龙处斩蛟龙,杀得世间再无真龙,这才罢休,最后不知所踪,有人说他是去了极高的道法张本之地,与道祖坐而论道,也有说是去了极远的西方净土佛国,与佛陀辩经说法,更有人说他亲自坐镇酆都地府的大门,防止魑魅魍魉为祸人间......”
老先生说得唾沫四溅,底下所有小镇百姓都无动于衷,人人满脸茫然。
婢女低声好奇问道:“三尺气概是什么?”
宋集薪笑道:“就是剑。”
婢女没好气道:“公子,这位老人家,也忒喜欢卖弄学问了,话也不好好说。”
宋集薪瞥了眼老人,幸灾乐祸道:“咱们小镇识字的没几个,这位说书先生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。”
婢女又问道:“洞天福地又是什么?世上真有人能够活三百岁吗?还有那酆都地府,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吗?”
宋集薪被问住了,却不愿露怯,便随口道:“尽是胡说八道,估计看过几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,拿来糊弄乡野村夫的。”
这一刻,宋集薪敏锐发现那老人,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,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视线,很快就一掠而过,但宋集薪仍是细心捕捉到了,只是少年也就没有上心,只当是巧合而已。
婢女抬头望向老槐树,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,洒落下来,她下意识眯起眼眸。
宋集薪转头望去,突然愣住了。
如今自己这位婢女,有着一张刚开始褪去婴儿肥的侧脸,她好像跟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、干干瘪瘪的小丫鬟,有了很大的出入。
按照小镇的习俗,女子嫁人时,便会有聘请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气齐全人,请她绞去新娘脸上的绒毛,剪齐额发和鬓角,谓之开面,或是升眉。
宋集薪还从书上听说一个小镇没有的习俗,所以在稚圭十二岁那年,他便买了小镇最好的新酿之酒,搬出那只偷藏而来的瓷瓶,釉色极美,犹如青梅,把酒倒入其中后,将其小心泥封,最后埋入地下。
宋集薪突然开口说道:“稚圭,虽说姓陈的家伙,按照我们读书人老祖宗的说法,属于‘朽木不可雕也,粪土之墙不可圬’,但是不管怎么说,他这辈子总算还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。”
婢女并未答话,低敛眼眉,依稀可见睫毛微微颤动。
宋集薪自顾自说道:“陈平安呢,人倒是不坏,就是性子太死板,做什么事情只认死理,所以当了窑匠,意味着他再勤劳苦练,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灵气的好东西来,所以刘羡阳的师父,那个姚老头儿,对陈平安死活看不上眼,是有其独到眼光的,这叫朽木不可雕。至于粪土之墙不可圬嘛,大致意思就是说陈平安这种穷酸鬼,哪怕你给他穿上件龙袍,他照样是个土里土气的泥腿子......”
宋集薪说到这里的时候,自嘲道:“我其实比陈平安还惨。”
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。
宋集薪和他的婢女,在这座小镇上,一直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富人们,在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,这要归功于宋集薪的那个“便宜老爹”,宋大人。
小镇没有什么大人物,也没有什么风浪,故而被朝廷派驻此地的窑务督造官,无疑就是戏本上的那种青天大老爷,在历史上数十位督造官中,又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,最得民心,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,宋大人不但没有躲在官署,修身养气,也没有闭门谢客,一心在书斋治学,而是对官窑瓷器的烧造事宜,事必躬亲,简直比匠户窑工更像是乡野百姓,十余年间,这位原本满身书卷气的宋大人,肌肤被晒得黝黑发亮,平日里装束与庄稼汉无异,待人接物,从无架子,只可惜小镇龙窑烧造而出的御用瓷器,无论是釉色品相,还是大器小件的形制,始终不尽如人意,准确说来,比起以往水准,甚至还要稍逊一筹,让老窑头们百思不得其解。
最后大概朝廷那边觉得兢兢业业的宋大人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将其调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书上,好歹得了个良的考评。宋大人在返京之前,竟然千金散尽,出资建造了一座廊桥,后来发现宋大人离去车队当中,没有捎带某个孩子后,小镇几个大姓门庭便恍然大悟。可以说,宋大人与小镇积攒下过一份不俗的香火情,加上现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,少年宋集薪这些年在小镇的生活,衣食无忧,逍遥自在。如今改名为稚圭的丫鬟,关于她的身世来历,众说纷纭,住在泥瓶巷的当地人,说是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天,有个外地女孩沿路乞讨至此,昏死在宋集薪家的院门口,如果不是有人发现的早,就要去阎王爷那边转世投胎了。官署那边做杂事的老人,有另外的说法,信誓旦旦说是宋大人早年让人从别地买下的孤儿,为的就是给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个知冷暖的体己人,弥补一下父子不得相认的亏欠。
不管如何,婢女被少年取名为稚圭后,算是彻底坐实了两人的父子关系,因为小镇大族豪绅都晓得,宋大人最钟情于一方砚台,便刻有“稚圭”二字。
宋集薪回过神,笑脸灿烂起来,“不知为何,想起那只死皮赖脸的四脚蛇了,稚圭你想啊,我都把它摔到陈平安的院子了,它依然要往咱们家窜,你说陈平安的狗窝,得是多么不遭人待见,才会寒酸到连一条小蛇都不愿意进去?”
婢女认真想了想,回答道:“有些事,也讲缘分的吧?”
宋集薪伸出大拇指,开怀道:“正是这个道理!他陈平安就是个缘浅福薄之人,能活着就知足吧。”
她没有说话。
宋集薪自言自语道:“咱们离开小镇后,屋子里的东西交由陈平安照看,这家伙会不会监守自盗啊?”
婢女轻声道:“公子,不至于吧?”
宋集薪笑道:“呦,稚圭,监守自盗的意思也懂?”
婢女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,“难道不是字面意思?”
宋集薪笑了,望向南方,露出一抹心神向往,“我听说京城那个地方的藏书,比我们小镇的花草树木还要多!”
就在此时,说书先生正说道:“世上虽已无真龙,龙之从属,如蛟、虬、螭等等,仍是真真正正、实实在在活在人世间,说不定就......”
老人故意卖了一关子,眼见听众们无动于衷,根本不懂得捧场,只得继续说道:“说不定就隐匿在我们身边,道教神仙称之为潜龙在渊!”
宋集薪打了个哈欠。
头顶突然飘落一片槐叶,苍翠欲滴,刚好落在少年额头上。
宋集薪伸手抓住树叶,双指拧转叶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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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着还是去城东门讨债一次的少年,在临近老槐树的时候,也看到了眼前有槐叶飘落,只是他加快步子,想要伸手去接住。
只是一阵清风拂过,树叶从他手边滑过。
草鞋少年身形矫健,快速横移一步,想要拦截下这片树叶。
偏偏树叶在空中又打了一个旋儿。
少年不信邪,几次辗转腾挪,最后仍是没能抓住槐叶。
少年陈平安无可奈何。
一个乡塾逃学的青衫少年,与陈平安擦肩而过。
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,肩头上不知何时停留一片槐叶。
陈平安继续去往城东门,哪怕要不到钱,催一催也是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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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处算命摊子那边,年轻道人闭目养神,自言自语道:“是谁说天运循环无厚薄?”
蔡金简当时后退着行走,其实当那一脚踩下去后,她就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。
比踩中狗屎更加无法忍受的事情,当然是踩到了,结果还被别人看在眼中,而比这更惨烈的事情,无疑是看到的人,还开口告诉你,你真的踩到狗屎了。
蔡金简不是心性浅薄的女子,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娇柔千金,她身为云霞山山主的众多子嗣之一,能够脱颖而出,赢得最终名额,就很能说明问题。云霞山总计大小十八峰,终年烟雾缭绕,盛产的云根石,是道家丹鼎派炼制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,以“无瑕无垢”著称于世,独树一帜。所以云霞山上的人,必须讲究清洁素雅,大多有洁癖,蔡金简当然也不例外。如果不是小镇牵连太大,蔡金简这辈子都不会踏足小镇,更别提让她一脚一脚走在充满鸡粪狗屎的泥瓶巷,最尴尬的是来此之后,他们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,就像一条条被抛上岸的小鱼,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依仗,占据某一处洞天福地的家族,搬山倒海、御风凌空的通玄修为,降妖伏魔、敕神驭鬼的玄妙法宝,全部都没了。
然后,就有了蔡金简踩中狗屎这一幕。
苻南华原本觉得有趣,纤尘不染的云霞山蔡仙子,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,说出去,谁敢相信?
但是下一刻,苻南华就沉声喝道:“蔡金简,住手!”
站在泥墙上的宋集薪瞳孔微缩,攥紧手心的那枚雕龙绿佩。
只见巷弄之中,蔡金简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陈平安身前,她那只晶莹如羊脂美玉的纤手,迅猛拍向草鞋少年的天灵盖上,在身后苻南华出声阻拦的瞬间,她骤然停下手掌,最后轻轻提起,柔柔拍下,做完这个仿佛长辈宠溺晚辈的亲昵动作后,她弯下腰,凝视着少年那双眼眸,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,蔡金简几乎能够从那里瞧见自己的脸庞,只可惜她当下心情糟糕至极,皮笑肉不笑道:“小家伙,我知道你说话的时候,故意放慢了速度。”
苻南华松了口气,如果蔡金简果真胆敢在此悍然杀人,极有可能被逐出小镇,连累整座云霞山沦为天大的笑柄。
他脸色阴沉,用正统的雅言官话提醒她:“蔡金简,请你三思而后行,如果你接下来还是这么冲动,我觉得有必要放弃盟约,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篮打水一场空。”
背对着老龙城少主的蔡金简,小声快速念道:“上品见佛速,下品见佛迟......实实有净土,实实有莲池......”
她很快转过头,对苻南华歉意一笑,“是我失态了,我保证,之后绝对不会发生类似事情。”
苻南华冷笑道:“你确定?”
蔡金简一笑置之,没有跟苻南华如何信誓旦旦,重新低头望向草鞋少年,以盛行一洲的官话雅言自顾自说道:“我云霞山源于佛门五宗之一,最讲求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马,可是我来此之前,连心猿意马到底为何物,也捉摸不透,家族长辈对此也从不愿拔苗助长,只是让我自行摸索,不曾想今日在你们泥瓶巷,踩中了一坨狗屎,反而让我察觉到一丝端倪......”
陈平安提醒道:“这位姐姐,你踩中狗屎,已经大半天了,为啥还不赶紧刮蹭掉?”
那位仙家女子,原本感觉自己已经跻身一种佛家净土心境,闻言之后,顿时破功,堕回俗世,脸色铁青,只是苻南华的告诫还在耳畔回荡,只得泄愤一般,伸出一根手指在草鞋少年额头,重重戳了一下,她瞪眼道:“小小年纪,难道没人教过你,气性乖张是早夭之相,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?!”
陈平安皮糙肉厚,没在意,只是看向不远处的宋集薪,也不说话。
后者跳脚大骂道:“陈平安,你看我干什么,真是晦气!”
苻南华惊奇发现,自己竟然还没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,便有些脸色不悦了,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:“蔡金简!真是有意思,世上还有人为了一坨狗屎,耽误了长生大道的脚步。”
蔡金简破天荒没有恼火,深深看了眼貌不惊人的干瘦少年,她转身就走。
突然身后少年轻声说道:“姐姐,你的睫毛很长。”
粗鄙至极的世俗蝼蚁,也敢调戏仙家神女?
蔡金简勃然大怒,猛然转头。
打定主意,哪怕折损一些气数,也要教训这个貌似憨厚实则奸猾的村野贱胚子,虽说蔡金简他们进入此地,如犯人拘押入牢笼,束手束脚,四处碰壁,一切术法器物,暂时都已经无法驾驭,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,例如登堂入室后,得以反哺身躯,好似时时刻刻在淬炼筋骨,虽然效果并不显著,远远比不得专注于此道的武道中人,但是凭此底子,对付一个在市井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少年,信手拈来,随手一掌,在某些重要窍穴上动点手脚,使其种下病根,折其阳寿,轻而易举。
但是略显昏暗的巷弄里,她只看到一张黝黑的脸庞,和一双明亮的眼眸。
海上生明月。
蔡金简先是眼前一亮,随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怜悯情绪,最后她那双丹凤眼眸中,一点点褪去那些可惜,她愈发笑容灿烂,恍然大悟。
斩却心魔,正是机缘。
需知近佛远道的云霞山一脉,自开山鼻祖云霞老仙起始,就始终推崇一个观点:每次缘起缘灭,即是一次渡劫。
当然,这渡劫之法,并无定理定数定势,一切需要当局者自行解谜破局。
比如当下的蔡金简。
她觉得找到了需要镇压降伏的心猿意马,正是那个看似无辜、实则障碍的少年。
于是她再次抬起一只手掌,覆盖在少年心口上,轻轻一按。这一切动作,行云流水,快若奔雷。哪怕少年有意识向后退出半步,仍是敌不过高挑女子的出手。
苻南华死死盯着那个诱人心魄的婀娜背影,心中非但没有半点旖旎涟漪,反而杀意腾腾,几乎要凝聚成一副铁石心肠,他刻意掩饰自己的杀机,故意大声怒道:“先前你手指轻弹少年额头,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缠身,如此惩戒一次,就够了!为何还要,蔡金简,你是不是失心疯了?难道真想为了个贱种,连大道机缘也不管不顾?!”
蔡金简置若罔闻,苻南华放低嗓音,恢复世家子弟雍容气度,啧啧笑道:“堂堂云霞山蔡金简,跟一个市井少年斤斤计较,传出去,不嫌丢人?”
蔡金简转过身,笑道:“这条小巷真是与我有缘,哪里想到这都能让我捞到一份机缘,虽然不大,可蚊子肉也是肉,好兆头啊。我对那个叫顾粲的少年,更有信心了!”
苻南华愕然。
难不成这娘们当真有所顿悟?
蔡金简抬起一只脚,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恶心污秽,笑呵呵道:“真是走狗屎运了。”
宋集薪脸色阴沉不定,看不出心思变化。
无人关注的婢女稚圭,站在原地,寂静无声,某个瞬间,她眼眸当中,浮现出两双淡金色的眼瞳,一眼双瞳。
苻南华隐约间心生模糊感应,猛然间转头,快速张望,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,最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,也无不妥之处,他只好将这股不适感,当做是蔡金简的所作所为,惹来了小镇上那位天人圣贤的凝视目光。
蔡金简心情舒畅,之前积攒诸多的种种凝滞念头,洪水决堤一般直流而下。
何止是小机缘?
若非内囊中空的云霞山,确实需要一件足够分量的“仙家重器”,用来镇住不断外泄的山门气运,她也需要以此来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,不然的话,蔡金简恨不得立即离开此地,回到云霞山闭关十年二十年。
蔡金简走向苻南华的那个陋巷婢女。
身后少年问道:“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?”
蔡金简头也没回,“小家伙,你想多了。”
少年沉默下去。
蔡金简回眸一笑,“你最多半年时间就要死了。”
少年愣了一下。
她柔媚笑道:“还真信啊,姐姐骗你的!”
陈平安咧嘴一笑。
蔡金简和苻南华这对仙家男女,几乎同时在心头冒出一个想法。
井底之蛙,山下蝼蚁。
蹲在墙头看戏的宋集薪,双手揉着太阳穴,脸色极其罕见的有些认真。
哪怕稚圭已经带着那位性情古怪的姐姐,去找鼻涕虫顾粲了,而那个一言不合就一掷千金当冤大头的年轻家伙,也走进了自家院子。
心思玲珑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里发呆,天子卓绝的少年视线之中,有个清瘦少年,站在泥瓶巷当中,看了会儿高挑女子的背影,很快就收敛视线,走向自家院门,但是柴门久久不见推开。
宋集薪很讨厌的这种感觉,有个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,可在某些时候,就像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,不搬,碍眼,搬走,嫌脏。
以至于苻南华在他身后的言语,少年也未听清楚。
这位老龙城少主,只得重复一遍,“宋集薪,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,与你们大不相同?”
宋集薪终于回过神,转身继续蹲着,俯视着高冠风流、锦衣华服的苻南华,平淡道:“我知道。”
苻南华只得把已经跑到嘴边的一句话,强行咽回肚子,不过仍是有些不甘心,笑问道:“真知道?”
身世神秘的小镇少年,眼神冷漠,冷笑道:“你是不是想说,他们生死人,肉白骨,长生久视,道法无边?!”
苻南华点了点头,欣慰道:“我们能算半个道友。”
宋集薪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门,略显心不在焉,不合时宜。
苻南华开诚布公道:“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,不管你有什么,只要你肯开价,我砸锅卖铁,也要买下来!”
宋集薪疑惑道:“我看得出来,你和那个女子之间,你的家世地位,要高出一筹,既然她都能够那么对待隔壁那家伙,为何你愿意对我如此......”
苻南华主动接过话,“平起平坐?”
宋集薪点了点头,夸奖道:“你这人挺上道,和你说话不吃力。”
苻南华没有在乎少年的居高临下,无论是位置,还是说话的倨傲口气。
与蔡金简视草鞋少年为卑微蝼蚁截然不同,苻南华对宋集薪不但心生亲近,对泥瓶巷这一片地带,始终心怀敬畏,说不清道不明。
所以苻南华的的确确,将眼前少年当做了同道中人。
这条大道之上,越是前行,身份贵贱,男女之别,年龄大小,皆是虚妄,毫无意义。
宋集薪跳下院墙,低声道:“去屋里说。”
苻南华点头道:“好。”
宋集薪在跨入门槛的时候,漫不经心问道:“随便问问,你跟那个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姐姐,是什么关系?”
苻南华毫不犹豫说道:“暂时是一伙的,但不是一路人。”
宋集薪哦了一声,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,“那你们做事情也太拖泥带水了,一点都不爽利,我以前听说外头的那个世界,神仙妖魔,光怪陆离,但只要是修行中人,有了恩怨,不该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吗?”
苻家大公子,终究是老龙城长大的仙家后裔,见惯了大风大浪,听到这番话后,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。
他笑问道:“你们之间有仇?”
少年张大眼睛,故作惊讶道:“你在说什么?”
似乎是发现眼前男人根本不信,于是宋集薪收敛脸上浮夸做作的神色,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,伸手示意苻南华也坐下,然后认真说道:“我跟隔壁很小就没了父母的陈平安,当了这么多年邻居,从来没吵过架,信不信由你。”
苻南华瞬间就听明白了少年的隐晦意思。
隔壁少年,无依无靠,无根浮萍罢了。
如果死了也就死了,不会有谁追究此事。
老龙城少主哭笑不得,突然意识到这条小巷的风波,发生得有些荒诞滑稽。
隔壁那个贫寒少年,可以说,正是为了刻意隐瞒宋集薪主仆二人的地址,而惹来一场飞来横祸,会为此遭殃丧命。
恰恰是方才,这个仿佛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,却要借刀杀人,致人以死地。
一刀不够,再来一刀。
苻南华不禁满心感慨,难怪《尸子》有云:虎豹之子,虽未成文,已有食牛之气。
————
顾粲家的院子里,孩子已经被他娘锁在内屋房间,妇人和自称“真君”的老人相对而坐。
老人收起掌心纹路、纵横交错的手掌,微笑道:“大局已定。”
妇人疑惑道:“敢问仙师刚才做了什么,才能让那陈平安......”
说到这里,她发现老人眼神骤然绽放锋芒,吓得她赶紧闭嘴不言。
老人望向院门那边,轻轻拂袖,带起一股清风,在小院旋转不定,徘徊不去,老人这才道:“如我这般身份的人物,涉足此地,越是深陷于泥菩萨过河的无奈境地,虽然目前还谈不上自身难保,但是时间越久,就越......嗯,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说,叫做拖泥带水,只能混一个沾惹满身因果的下场。好就好在那人,天怨人怒,哪怕已经作退大一步想,仍是晚节不保,难逃灭顶之灾,可惜啊,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势,急转直下,惨不忍睹......趁此机会,我才能够为你儿子做些谋划,看看能否既了结那少年的性命,又掐断以后某些圣人仙师的顺藤摸瓜,免了秋后算账的后顾之忧,好让我这位新收弟子在未来登仙路上,挟风雷之势,最终化龙......”
妇人坐在一旁,断断续续,听得大汗淋漓。
老人笑问道:“是不是很奇怪,分明是餐霞饮露、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,为何潜心修道,修来修去,好像只修出了这般城府戾气?比你这眼窝子浅的无知村妇,也好不到哪里去?”
妇人连忙低头颤声道:“万万不敢作此想!”
老人一笑置之,安静等待云霞山蔡金简的敲门。
修行路上,术法无边,神通无穷。理有大小,道有高低。
蔡金简视你们如蝼蚁,本真君何尝不是视她与苻南华为蝼蚁?
与脚下蝼蚁,讲甚道理?
陈平安来到东门,看到那汉子盘腿坐在栅栏门口的树墩上,懒洋洋晒着初春的日头,闭着眼睛,哼着小曲,双手拍打膝盖。
陈平安蹲在他身边,对于少年来说,讨债的事情,实在难以启齿。
少年只好安静望向东边的宽阔大路,蜿蜒而漫长,像一条粗壮的黄色长蛇。
他习惯性抓起一把泥土,攥在手心,缓缓揉搓。
他曾跟随姚老头在小镇周边翻山越岭,背着沉甸甸的行囊,装有柴刀、锄头在内各色物件,满满当当。在老人的带领下,会在各处走走停停,陈平安经常需要“吃土”,抓起一把泥土就直接放入嘴中,咀嚼泥土,细细品尝滋味。久而久之,熟能生巧,陈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,就清楚土壤的质地。以至于在后来,市面上一些老窑口的破碎瓷片,陈平安掂量一下,就能知道是那座窑口、甚至是哪位师傅烧出来的东西。
虽然姚老头性子孤僻,不近人情,动辄打骂陈平安,曾经有一次,姚老头嫌弃陈平安悟性太差,简直就是个不开窍的蠢货,一气之下就把他丢在荒郊野岭,老人独自返回窑口。等到少年走了六十里山路,临近那座龙窑的时候,已是深夜时分,那天大雨滂沱,当在泥泞中蹒跚而行的少年,终于遥遥看到一点光亮的时候,倔强少年在独力讨生活后,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。
可是少年从未埋怨过老人,更不会记恨。
少年家世贫穷,没有读过书,但是明白一个书本外的道理,世上除了爹娘,再没有人是理所应当对你好的。
而他的爹娘,走得早。
陈平安耐得住性子发呆,邋遢汉子好像觉得多半是没法子蒙混过关了,睁眼笑道:“不就五文钱嘛,男人这么小气,以后不会有大出息的。”
陈平安满脸无奈,“你不就在计较吗?”
汉子咧嘴,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大黄牙,嘿嘿笑道:“所以啊,如果不想以后变成我这样的光棍,就别惦记那五文钱。”
陈平安叹了口气,抬起头,认真道:“你要是手头紧,这五文钱就算了吧,可是事先说好,以后一封信一颗铜钱,不能再赖账的。”
浑身透着一股酸腐味的汉子转头,笑眯眯道:“小家伙,就你这种茅坑臭石头的脾气,将来很容易吃大亏的。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老话,吃亏是福?你要是小亏也不愿意吃......”
他瞥见少年手中的泥土,略作停顿,促狭道:“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了。”
陈平安反驳道:“我方才不是说了,不要五文钱吗?难道不算吃小亏?”
汉子有些吃瘪,神色恼火,挥手赶人:“滚滚滚,跟你小子聊天真费劲。”
陈平安松开手指,丢了泥土,起身后说道:“树墩子潮气重......”
汉子抬头笑骂道:“老子还需要你来教训?年轻人阳气壮,屁股上能烙饼!”
汉子转头瞥了眼少年的背影,歪歪嘴,嘀咕了一句,好像是骂老天爷的丧气话。
————
塾师齐先生今天不知为何,破天荒早早结束了授业。
学塾后头有个院子,北面开了一个矮矮的小柴门,能够通往竹林。
宋集薪和婢女在老槐树下听故事的时候,被人喊来下棋,宋集薪不太情愿,只是那人说是齐先生的意思,想要看一看他们棋力有无长进,宋集薪对于不苟言笑的齐先生,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观感,大概可以称之为既敬且畏,所以齐先生亲自下了这道圣旨,宋集薪不得不赴约,但是他一定要等说书先生讲完故事,再去学塾后院。帮先生传话的青衫少年,只得先行打道回府,不忘叮嘱宋集薪千万别太晚到,絮絮叨叨,还是老调重弹那一套,什么我家先生是最讲究规矩的,不喜欢别人言而无信,等等。
宋集薪当时挖着耳朵,不厌其烦,说知道了知道了。
当宋集薪带着稚圭来到学塾后院,凉风习习,文质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,已经坐在了南边的凳子上,腰杆挺直,正襟危坐。
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对面,坐北朝南。
齐先生坐在西面,一向观棋不语。
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爷与人下棋,都会去竹林散步,以免打扰到三位“读书人”,今天也不例外。
偏居一隅的小镇,没有什么所谓的书香门第,所以读书人,堪称凤毛麟角。
按照齐先生订立下来的老规矩,宋集薪和青衫郎要猜子,执黑先行。
宋集薪和对面的同龄人,几乎是同时开始学棋,只是宋集薪天资聪颖,棋力进步神速,一日千里,所以被传授两人棋艺的齐先生视为高段者,猜先之时,就由宋集薪先从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,数目不等,秘不示人。青衫少年随后拈出一枚或是两枚黑子,猜对白棋奇偶后,就能够执黑先行,这就有了先行的优势。宋集薪在头两年的对弈当中,无论是执白后行,还是执黑先行,无一败绩。
不过宋集薪对下棋兴致不大,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反观资质逊色的青衫少年,既是乡塾学生,又担任书童,与齐先生朝夕相处,哪怕只是旁观先生枯坐打谱,也受益匪浅,所以青衫少年从执黑才能偶尔侥幸获胜,到如今只要执黑,胜负就能与宋集薪在五五之间,棋力手筋的进步,显而易见。对于这种此消彼长,齐先生不置一词,袖手旁观而已。
宋集薪刚要去抓棋子,齐先生突然说道:“今日你们下一盘座子棋,执白先行。”
两个少年一头雾水,皆不知“座子棋”为何物。
齐先生语速不急不缓,仔细解释过了规矩后,并不繁琐,只是在四星位分别放下黑白两子。
中年人的捻子、落子,动作娴熟,行云流水,让人赏心悦目。
平时最喜欢恪守规矩的青衫少年,听闻“噩耗”后,目瞪口呆,痴痴看着棋盘,最后小心翼翼说道:“先生,如此一来,好像很多定势用不上了。”
宋集薪皱眉思索片刻,很快眼前一亮,眉头舒展道:“是棋盘格局变小了。”
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,抬头笑问道:“对吧,齐先生?”
中年儒士点头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
宋集薪朝着对面的同龄人挑了一下眉头,笑问道:“要不要让先两棋,否则这家伙肯定输。”
对面少年顿时面红耳赤,嚅嚅喏喏,因为他心知肚明,自己获胜次数越来越多,除了棋力增长之外,其实真正的主要原因是宋集薪,这两年下棋越来越心不在焉,甚至有些不厌其烦了,很多胜负手,宋集薪甚至故意放水,或是先手布局明明占优后,棋至中盘,宋集薪会刻意为了屠大龙而兵行险着。
对于下棋,才华横溢的宋集薪,好不好玩,有不有趣,才是首选。
对于青衫少年,从第一次捻子落于棋盘,他就执着于胜负二字。
齐先生望向自己的学塾弟子,“你可以执白先行。”
接下来青衫少年落子缓慢,谨小慎微,步步为营。宋集薪依旧是落子如飞,大开大合,羚羊挂角。
双方性情,天壤之别。
不过八十余手,青衫少年就输得一塌糊涂,垂头不语,紧抿着嘴唇。
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,托着腮帮,一手双指捻子,轻轻敲击石桌,凝视着棋局。
按照齐先生的规矩,双方对弈,投子无声认输即可,绝对不可言“我输了”三字。
青衫少年不管如何不甘心,仍是缓缓投子。
齐先生对弟子吩咐道:“练字去吧,不用收拾残局,写三百‘永’字。”
青衣少年赶紧起身,毕恭毕敬作揖告辞。
宋集薪在那少年身影消失,才轻声问道:“先生也要离开这里了?”
双鬓霜白的儒雅文士点头道:“一旬之内,就会离开。”
宋集薪笑道:“那正好,我还能为先生送行。”
这位教书先生犹豫片刻,终于还是开口说道:“无需为我送行。宋集薪,你以后到了小镇之外,记得不要太过张扬。我身无别物,三本蒙学书籍,《小学》,《礼乐》,《观止》,你可以一并拿去,经常温习,需知读书百遍,其义自见。若是能读书破万卷,更是下笔如有神,此间真意......你以后自然会知晓的。至于三本闲杂书,术算《精微》,棋谱《桃李》,文集《山海策》,不妨闲暇时翻阅,也可怡情养性。”
宋集薪满脸惊讶,有些尴尬,壮着胆子说道:“先生像是在‘托孤’,让我好不适应。”
齐先生满脸笑意,柔声道:“没你说的这么夸张,人生何处不相逢,以后总有再见面的一天。”
这位先生微笑之时,让人如沐春风。
他突然说道:“你去赵繇那边看看,就当提前道别。”
宋集薪起身笑道:“好嘞。那这棋局就劳烦先生收拾喽。”
少年欢快跑去。
中年儒士俯身收拾棋子,看似东一颗西一枚,杂乱无序,实则先黑后白,从宋集薪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开始捡起,顺序倒推而去,一子不差。
不知何时,婢女稚圭已经从竹林折返,只是站在柴门外,并不踏足院子。
他没有转头,沉声道:“好自为之。”
在泥瓶巷长大的少女,此时满脸懵懂神色,柔柔弱弱怯怯,楚楚可怜。
温文尔雅的儒士隐约露出一抹怒容,缓缓转头望去。
眼神冷漠。
少女依然迷迷糊糊的模样。
天真无邪。
中年读书人站起身,玉树临风,望向那位少女,冷笑道:“孽障逆种!”
少女缓缓收敛脸上的无辜神色,眼神逐渐冷冽,嘴角挂起讥讽笑意。
她好像在说,你能奈我何?
她就这样与儒士直直对视。
小院内外,仿佛有一双蟒蛟在对峙。
两者之间,互视仇寇。
远处,宋集薪高声喊道:“稚圭,回家啦。”
少女立即踮起脚尖,乖巧回了一句,“哎,好的,公子。”
她推开柴门,小跑着与教书先生擦身而过,跑出几步后,她不忘转身,对那个背影施了个万福,嗓音婉约可人,“先生,稚圭先走了。”
许久过后,儒士叹了口气。
春风和煦,竹叶摇曳,如翻书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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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,收拾着摊子,唉声叹息,相熟的小镇百姓问起缘由,也只是摇头晃脑不作答。
最后一位曾经在此算姻缘的新嫁妇人,路过此地,眼见着年轻道人如此反常,羞羞涩涩停下脚步,嗓音软糯,嘴上问着问题,那双会说话的水润眼眸,却在年轻道人的英俊脸庞上使劲徘徊。
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女子,视线微微向下,是一幅鼓囊囊的风景,然后道士咽了咽口水,说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语,“今日贫道给自己算了一签,下签,大凶啊。”
一位双鬓星霜的儒士带着青衫少年郎,离开乡塾,来到那座牌坊楼下。这位小镇学问最大的教书先生,脸色有些憔悴,伸手指向头顶的一块匾额,“当仁不让,四字何解?”
少年赵繇,既是学塾弟子、又是先生书童,顺着视线抬头望去,毫不犹豫道:“我们儒家以仁字立教,匾额四字,取自‘当仁,不让于师’,意思是说我们读书人应该尊师重道,但是在仁义道德之前,不必谦让。”
齐先生问道:“不必谦让?修改成‘不可’,又如何?”
青衫少年郎相貌清逸,而且比起宋集薪的咄咄逼人、锋芒毕露,气质要更为温润内敛,就像是初发芙蓉,自然可爱。当先生问出这个暗藏玄机的问题后,少年不敢掉以轻心,小心斟酌,觉得是先生在考究自己的学问,岂敢随意?中年儒士看着弟子如临大敌的拘谨模样,会心一笑,拍了拍少年的肩头,“只是随口一问而已,不必紧张。看来是我之前太拘押着你的天性了,雕琢过繁,让你活得像是文昌阁里摆放的一尊塑像似的,板着脸,处处讲规矩,事事讲道理,累也不累......不过目前看来,反倒是件好事。”
少年有些疑惑不解,只是先生已经带他绕到另外一边,仍是仰头望向那四字匾额,儒士神色舒展,不知为何,不苟言笑的教书先生,竟是说起了许多趣闻公案,对弟子娓娓道来:“之前当仁不让四字匾额,写此匾额的人,曾是当世书法第一人,引起了很多争辩,例如格局、神意的筋骨之争,‘古质’‘今妍’的褒贬之争,至今仍未有定论。韵、法、意、姿,书法四义,千年以来,此人夺得双魁首,简直是不给同辈宗师半条活路。至于此时的‘希言自然’,便有些好玩了,你若是仔细端详,应该能够发现,四字虽然用笔、结构、神意都相似相近,但事实上,是由四位道教祖庭大真人分开写就的,当时有两位老神仙还书信来往,好一番争吵来着,都想写玄之又玄的‘希’字,不愿意写俗之又俗的‘言’字......”
然后儒士带着少年再绕至“莫向外求”下,他左顾右盼,视线幽幽,“原本你读书的那座乡塾,很快就会因为没了教书先生,而被几个大家族停办,或者干脆推倒,建成小道观或是立起一尊佛像,供香客烧香,有个道人或是僧人主持,年复一年,直至甲子期限,期间兴许会‘换人’两三次,以免小镇百姓心生疑惑,其实不过是粗劣的障眼法罢了。只不过,在这里完成一门芝麻大小的术法神通,如果搁在外边,兴许就等于天神敲大鼓、春雷震天地的恢弘气势了吧......”
到后边,先生说话的嗓音细如蚊蝇,哪怕读书郎赵繇竖起耳朵,也听不清楚了。
齐先生叹了口气,语气有些无奈和疲惫:“很多事情,本是天机不可泄露,事到如今,才越来越无所谓,但我们毕竟是读书人,还是要讲一讲脸面的。更何况我齐静春若是带头坏了规矩,无异于监守自盗,吃相就真的太难看了。”
赵繇突然鼓起勇气说道:“先生,学生知道你不是俗人,这座小镇也不是寻常地方。”
儒士好奇笑道:“哦?说说看。”
赵繇指了指气势巍峨的十二脚牌坊,“这处地方,加上杏花巷的铁锁井,还有传言桥底悬挂有两柄铁剑的廊桥,老槐树,桃叶巷的桃树,以及我赵家所在的福禄街,每年张贴的谷雨帖、重阳帖等等,都很奇怪。”
儒士打断少年,“奇怪?怎么奇怪了,你自幼在这里长大,根本从未走出去过,难道你见识过小镇以外的风光景象?既无对比,何来此言?”
赵繇微沉声道:“先生那些书,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,桃叶巷的桃花,就和书上诗句描述,出入很大。再有,先生教书,为何只传蒙学三书,重在识字,蒙学之后,我们该读什么书?读书,又为了做什么?书上‘举业’为何?何谓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?何为‘天子重英豪,文章教尔曹’?先后两位窑务督造官,虽然从不与人谈及朝廷、京城和天下事,但是......”
儒士欣慰笑道:“可以了,多说无益。”
赵繇立即不再说话。
自称齐静春的儒士小声道:“赵繇,以后你需要谨言慎行,切记祸从口出,所以儒家贤人大多守口如瓶。贤人之上的君子,则讲慎独,饬躬若璧,唯恐有瑕疵。至于圣人,比如七十二座书院的山主们......这些人啊,就能够如道教大真人、佛家金身罗汉一般,一语成谶,言出法随。这拨人与诸子百家里的高人,到达此境界后,大致统称为陆地神仙,算是一只脚迈入门槛了。不过这些人物,人人如龙,一些高高在上,像是道观寺庙里的神像,高不可攀,一些神龙见首不见尾,寻常人根本找不到。”
赵繇听得迷迷糊糊,如坠云雾。
赵繇忍不住问道:“先生,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?”
儒士脸色豁达,笑道:“你有先生,我自然也有先生。而我的先生......不说也罢,总之,我本以为还能够苟延残喘几十年的,突然发现有些幕后人,连这点时日也不愿意等了。所以这次我没办法带你离开小镇,需要你自己走出去。有些无伤大雅的真相,也该透露一些给你,你只当是听个故事就行。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,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,不管你赵繇如何‘得天独厚,鸿运当头’,都不可以志得意满,心生懈怠。”
井水下降,槐叶离枝,皆是预兆。
名叫齐静春的读书人提醒道:“赵繇,还记得我让你收好的那片槐叶吗?”
少年读书郎使劲点头,“与先生赠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。”
“天底下哪有树叶离开枝头的时候,如此苍翠欲滴,新鲜娇嫩?小镇数千人,得此‘福荫’之人,屈指可数,那片槐叶,可以经常把玩,以后说不定还有一桩机缘。”
儒士眼神深邃,“除此之外,这些年来,我一直让你在小镇行善举结善缘,无论对谁都要以礼相待、以诚相交,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其中玄机,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琐碎小事,滴水穿石,最终收获的裨益,未必比抱着一部《地方县志》要差。”
少年发现有一只黄鸟停在石梁上,偶尔蹦蹦跳跳,叽叽喳喳叫着。
儒士双手负后,仰头望着着黄鸟,神情凝重。
少年看不出有任何异样。
儒士齐静春突然望向泥瓶巷那边,愈发眉头紧皱。
儒士轻轻叹息道:“蛰虫渐闻春声,破土而出。只是身为客人,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,行那鬼蜮伎俩,是不是也太托大了?当真以为靠着自作主张的小半碗水,就能在这里为所欲为?”
赵繇忧心忡忡,“先生?”
儒士摆摆手,示意此事与少年无关,只是带着他来到最后一面匾额下。
少年赵繇就好像骤然间听到一声春雷的蛰虫,猛然间停下脚步,眼神直直呆呆。
只见不远处,有一位头戴帷帽的黑衣少女,薄纱遮挡了容颜,身材匀称,既不纤细,也不丰腴,她腰间分别悬佩一把雪白剑鞘的长剑、绿鞘狭刀,站在“气冲斗牛”匾额下,她双臂环胸,扬起脑袋。
儒士感到好笑,轻轻咳嗽一声。
少年郎只是呆若木鸡,根本没有领会先生“非礼勿视”的提醒。
儒士会心一笑,竟是没有出声喝斥,反而不再大煞风景地咳嗽出声,任由身旁少年痴痴望向那位少女。
少女好像始终没有察觉到少年的视线。
她似乎格外欣赏“气冲斗牛”这四个大字,相较其余三块正楷匾额的端庄肃穆,这块匾额的大字独独以行楷写就,其中神韵,简直是近乎恣意妄为。
她喜欢!
少年突然惊醒过来,原来是先生拍了一下他的肩头,笑道:“赵繇,你该回学塾搬东西回家了。”
少年涨红了脸,低着头,跟着先生一起返回学塾。
少女这才缓缓松开了握住刀柄的五指。
远处,儒士打趣道:“赵繇啊赵繇,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。”
少年震惊道:“先生?”
儒士犹豫了一下,神色认真道:“以后见到她,你一定要绕道而行。”
温文尔雅的青衫读书郎,有些惊讶,也有些失落,“先生,这是为什么啊?”
齐静春想了想,说了一句盖棺定论的言论,“她锋锐无匹,注定是一把无鞘剑。”
少年欲言又止。
中年儒士笑道:“当然了,如果只是偷偷喜欢谁,道祖佛陀也拦不住。便是我们条条框框最多的读书人,咱们那位至圣先师,也不过告诫‘非礼勿言、视、听、动’而已,没有说过非礼勿思。”
少年这一刻突然像是鬼迷心窍,大声脱口而出道:“她很香啊!”
话一说出口,少年就懵了。
儒士有些头疼,倒不是生气,而是局面比较棘手,沉声道:“赵繇,转过身去!”
少年下意识转身,背对先生。
牌坊楼下,少女转头,杀气冲天。
她先是双手下垂,两只手的拇指各自按在剑柄、刀柄之上。
然后她开始小步助跑,约莫四五步后,手脚骤然发力,雪白剑鞘的三尺长剑,碧绿刀鞘的纤细狭刀,率先出鞘,上斜向前,与此同时,她身形弹地而起,双手迅速握住刀剑,二话不说,当头劈下!
在黑衣少女和小镇那对师生之间,被两条并不粗壮的胳膊,拉伸、爆绽出两条光芒璀璨的弧月。
绝非神通,更非术法。
纯粹是一个快字!
儒士神色闲适,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,只是轻轻一跺脚。
一阵涟漪激荡而出。
下一刻,少女身体紧绷,杀意更重。
原来势如破竹的一刀一剑,彻底落空不说,她整个人站在了刀剑出鞘时的地方。
儒士微笑道:“不错,狮子搏兔亦用全力。只不过话说回来,我这个弟子,确实冒犯了姑娘,可是罪不至死吧?”
少女故意将嗓音弄得成熟沉闷,将剑缓缓放入鞘内,变成单手握刀的姿态,以刀尖直指儒士,“你怎么‘觉得’,那是你的事情,我不管。”
少女一步跨出,“我怎么做,是我的事情。当然,你可以......管管看!”
迅猛前冲。
她前后脚所踩的地面,顿时塌陷出两个小坑。
儒士一手负后,一手虚握拳头,放于身前腹部,笑道:“兵家武道,唯快不破。只可惜此方天地,哪怕分崩离析在即,可只要是在那之前,便是十位陆地神仙联手破阵,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。何况是你?
少女下一刻,再次无缘无故出现在了儒士左边十数步外。
她略作思量,闭上眼睛。
儒士摇头笑道:“并非是你以为的障眼法,此方天地,类似佛家所谓的小千世界,在这里,我就是......”
“咦?”
他突然惊讶出声,便停下话语,瞬间来到少女身边,一探究竟,双指轻轻握住刀尖。
他问道:“是谁教你的刀法和剑术?”
少女没有睁眼,左手握住刚刚归鞘的剑柄,一道寒光横扫儒士腰间,试图将其拦腰斩断。
双指捻住刀尖的儒士轻喝道:“退!”
地面上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,尘土飞扬,片刻后,露出头戴帷帽少女的身影,双脚一前一后站定,她脚下,到儒士身前,出现一条沟壑,就像是被犁出来的。
少女双手血肉模糊。
刀出鞘了,剑也出鞘了,但是她竟然沦落到被人空手夺白刃的地步。
而且她心知肚明,敌人除了对此方天地的“构架”之外,一直将实力修为压制在与自己等同的境界上。
这是技不如人。
而非修为不到。
她整个人像是处于暴走的边缘。
恐怕少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,以她为圆心的四周,光线都出现了扭曲。
这位学塾先生到底是最讲道理的人,善解人意地劝说道:“你暂时最好别跟我比较,有可能会妨碍你的武道心境。武道登顶,循序渐进,至关重要。”
他此时的样子有些古怪,一手提着剑尖,一手横拿着剑身。
他突然笑了起来,模仿少女说话的口气,“老气横秋”道:“听不听,是你的自由,说不说,就是我的事情了。”
少女沉默片刻,嗓音低沉道:“受教!”
儒士笑着点了点头,并非是一味气焰跋扈的骄横女子,这就很好,他轻轻将刀抛给少女,说道:“刀先还你。”
他低头看着手指尖的长剑,微微颤鸣。
雏凤清于老凤声。
儒士惋惜道:“这把剑的质地相当不俗,但距离顶尖,仍是有些差距,导致最多只能承载两个字的分量,都有些勉强了,否则以你的资质根骨,不说全部拿走四个字,三个字,肯定绰绰有余......”
他叹息的时候,随手抬起手,轻喝道:“敕!”
两团刺眼光芒从“气冲斗牛”匾额上飞掠而出。
被儒士挥袖连拍两下,拍入长剑当中。
匾额上,“气牛”二字,气势犹在。
“冲斗”二字,仿佛是一位病榻上的迟暮老人,回光返照之后,终于彻底失去了精气神。
儒士漫不经心地抖动手腕,那柄长剑眨眼间就回到了主人的剑鞘,因为已经归鞘,所以暂时无人知晓,剑身上有两股气息游走如蛟龙。
接下来一幕,让历经沧桑的齐静春都感到了震惊。
少女缓缓摘下剑鞘,随手一甩,倾斜着钉入黄土地面,帷帽垂落的薄纱后,她眼神坚毅,“这不是我追求的剑道。”
儒士瞥了眼被少女舍弃的剑,内心深处感到一种久违的沉重,不得不问了有失身份的问题:“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
少女点点头,又摇摇头,“我听说这里每隔甲子时光,就会换上一位三教中的圣人,来此主持一座大阵的运转,已经好几千年了,时不时有人从这里出去后,要么身怀异宝,要么修为突飞猛进,所以我就想来看看。看到你的时候,我就确定你的身份了,不然当时我出手,就不会那么直截了当。”
齐静春又问道:“那你知不知道,刚才自己到底放弃了什么?”
少女默不作声。
地上那把剑鞘中,长剑颤抖不止,如倾国佳人在哀怨呜咽,苦苦哀求情人的回心转意。
少年读书郎早已偷偷转头,小心翼翼望着远处的少女。
儒士不可谓不学识渊博,对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,总不好将那把蕴含巨大气数的长剑,强塞给少女,最后只好出声提醒道:“姑娘,最好收起那把剑。接下来,小镇会很不......太平。多一样东西防身,终归是好事情。”
少女也不说话,转身就走了。
仍是不愿带上那把剑。
齐静春有些无奈,挥了挥袖,将那柄剑钉入一根牌坊石柱高处,若是有人强行拔走,必然会惊扰到坐镇中枢的自己,就像之前“说书先生”一明一暗,两次出手,都没有逃过这位学塾先生的遥遥关注。
亲自将赵繇一路从学塾送到福禄街赵家大宅,中年儒士缓缓而行,每当他迈出一步,大街两侧庭院森森的高门大宅,有些隐蔽地方,便会有些不易察觉的流光溢彩,一闪而逝。
齐静春呢喃道:“奇了怪哉,哪里来的小丫头?莫不是本洲之外的仙家子弟?”
他回到学塾后,坐在案前,摆放着一枚玉圭,长约一尺二寸,在四角雕刻有四镇之山,寄寓四方安定,正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小篆铭文,不下百余字。
依循儒教礼制,原本唯有一国天子,可执镇圭。
足可见这座小镇的意义重大。
将其翻过来,玉圭背面只刻了寥寥两个字。
字迹法度严谨,又丰神独绝。
筋骨极壮,神意极长。
书案上,还有一封刚到没多久的密信。
双鬓霜白的儒士眼眶微红,“先生,学生无能,只能眼睁睁看你受辱至此......”
儒士望向窗外,并无太多的悲喜,只是有些神色寂寞,“齐静春愧对恩师,苟活百年,只欠一死。”
————
当宋集薪从内屋拿出一样东西,放在桌上,苻南华不管如何掩饰,都藏不住脸上的狂喜。
一把不起眼的小壶,壶底落款为“山魈”。
宋集薪双手叠放在桌面上,身体前倾,笑眯眯问道:“这把壶值多少?”
老龙城少城主,好不容易从小壶上收回视线,抬头坦诚道:“放在世俗王朝贩卖,一两银子都不值。但是如果交由我来卖,能买回来一座城池。”
宋集薪问道:“几万人?”
苻南华伸出三根手指头。
宋集薪哦了一声,撇撇嘴,“原来是三十万。”
苻南华愣了愣,哈哈大笑。
他原本以为宋集薪会说三万人。
————
杏花巷那边,有个木讷男子蹲在铁锁井旁边,盯着那根绑死在轱辘车底座上的铁链。
像是在纠结如何搬走它。
————
黑衣帷帽、气质冷峻的少女,在小镇上随意走动,漫无目的,此时只悬佩了那柄绿鞘狭刀,双手只是布条潦草包扎而已。
当她刚刚走入一条不知名巷弄。
嗖一下,某物破空而至,然后在少女身后乖乖停下,嗡嗡作响。
少女皱了皱眉头,头也不转,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眼,“滚!”
又是嗖一下。
那柄出鞘长掠至此的“飞剑”,吓得果真躲回了剑鞘。
骄傲的少女。
乖巧的飞剑。
年轻道人已经想好一大堆措辞,来应对草鞋少年那个“是谁”的问题,只是出人意料,院门很快打开,显而易见,陋巷少年直接跳过了那个环节。
泥瓶巷是小镇最为狭窄逼仄的巷弄之一,道人的双轮木推车不可能放在外头拦路,好在陈平安看着骨瘦如柴,没几斤气力,事实上膂力不小,帮着年轻道人将颇为沉重的推车,一起弄进了院子,并不如何费劲。从头到尾,少年都没有说什么,这就让关上门后的年轻道人有些尴尬,这就像一个人厚着脸皮去登门借钱,主人好茶好酒好肉殷勤招待着,客人但凡剩下点良心,就会愈发难以启齿了。
年轻道人想着横竖是难堪,不如来个痛快,就掀开覆在推车上的一张棉布褥子,露出一位身体侧卧蜷缩的黑衣少女,歪歪斜斜却不掉落的帷帽,仍然倔强遮挡着主人的容颜,不知为何,当掀开那层单薄被褥后,顿时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,陈平安这时候才发现她一身黑衣,隐约有鲜血渗透出来。陈平安倒是没有想到一块小小被褥,为何就能完全掩饰住这股浓重气味,少年只是后退数步,问道:“道长,你要做什么?”
年轻道人说道:“救人!她受了重伤,小镇上无人愿意救她,也怪不得他们各扫门前雪,所以贫道思来想去,觉得你有可能会是例外。”
陈平安一语命中要害,问道:“她怎么受的伤?”
道人脸不红心不跳道:“贫道方才推车经过牌坊楼的时候,见这位外乡年轻女子,竟然说是去对‘气冲斗牛’这幅匾额进行拓碑,带着拓包、刷子等物,蹭蹭蹭就爬上去了。至于拓碑啊,怎么说呢,就是这么个临摹勾当,大体是读书人吃饱了撑着,一时半会贫道也说不明白,反正这位小姑娘爬上去后,低头弯腰坐在横梁上,看得贫道心惊胆战,只得停下来,时不时提醒她一声小心,哪里想到她最后仍是太过入神,冷不丁,啪叽一下,就结结实实摔在地面上了,你也知道,牌坊那边地面,不比你们泥瓶巷,硬得跟福禄街青石板差不多,这下可好,摔得估计五脏六腑肠子都伤到了,贫道是出家人,必须要慈悲为怀啊,不能不管对不对?这一路过来,家家户户都嫌弃她一身鲜血,刚过完年没多久,太晦气,哪里愿意抬着她进家门,贫道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,所以这不实在没法子,才找到你这里来,说句难听的,要是连你也不愿收留她,贫道也不是什么能够从鬼门关拉人的神仙,就只能等着那位姑娘咽下最后一口气,再尽力找处地方,挖个坑,立块碑,就当了事。
道人故意讲得语速极快,咬字也不清晰,显然是想着把少年给兜圈子兜迷糊了,先蒙混过关再说。万事开头难,只要起个开头,之后就能走一步算一步,天无绝人之路,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。
陈平安眼神复杂,看了眼满脸希冀的年轻道人,又瞥了眼死气沉沉的黑衣少女,一番天人交战后,点头道:“怎么救?”
年轻道人顿时神采飞扬起来,“得嘞!有你陈平安这句话,就算成了一半,别看她看着伤势可怕,感觉像是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勾去姓名了,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......当然了,方才贫道所说也句句是真,这其中涉及到种种玄机,譬如这位姑娘的求生欲望极其强烈,另外她身上好像也有些家传门道,能够护住她至关重要的心窍和丹室等,还有就是咱们小镇,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,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很多,吃了,或者抓了,大有裨益。”
年轻道人回过神,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很多天机,干笑道:“反正你也听不懂,对吧?”
少年认真道:“听不懂,但是大多记得住。”
年轻道人试探性问道:“所以你在屋子里一听敲门嗓音,就知道是贫道这位摆摊的算命先生了?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对。”
年轻道人又好奇问道:“你记性很好?有多好?”
少年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,年轻道人笑着解释道:“她现在处于一种比较玄之又玄的状态,不能随意挪动身体,最好稍等片刻。”
陈平安将信将疑,“我看东西,比听别人说话,更容易记得住。”
年轻道人追问道:“打个比方?”
陈平安想了想,“比如我们那座龙窑的窑头,姚师傅,他的‘跳-刀’技术,是小镇所有老师傅里最厉害的,我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,但是......”
年轻道人笑着接过话题,“但是你的手脚始终跟不上,对不对?”
陈平安眼睛一亮,使劲点头。
年轻道人会心一笑,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姚老头的那手绝活,真正厉害在什么地方?”
陈平安脸色晦暗,“以前怎么都想不通,后来刘羡阳跟我说,姚老头说跳-刀这门手艺,想要做到最好,一定要心稳,而不仅仅是手稳。我听到这些话后,就有些明白了。我之前太着急,越心急,手越乱,越乱就越容易出错,一出错,我看得一清二楚,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像姚老头,接下去就更心急,所以在龙窑那边拉坯,我一直是最差的。”
年轻道人淡然道:“有句老话叫,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,可人家当师傅的,根本就没想着把你领进门,你又如何修行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我手脚笨,不说跟刘羡阳比,就是一般的学徒,我也比不上。姚老头看不上我,不奇怪。”
年轻道士突然笑道:“陈平安,你知不知道‘心稳’两个字,有多难悟?很难想明白的,你不可妄自菲薄。”
陈平安仍是摇头道:“就像小溪里抓鱼,我站在水深不到膝盖的地方,弯个腰抓到鱼,是抓。有的人水性好,到大深坑里一个猛子扎下去,憋气很久抓到鱼,那也是抓,同样是抓到了鱼,道长,但是这两者不一样的,对吧?”
年轻道人哈哈大笑,不置可否,突然说道:“咱们可以救人了。”
陈平安愣在原地,年轻道人也愣了愣,“发什么呆,将那位姑娘抱到屋里床上啊!”
陈平安纹丝不动,“然后呢?”
道人天经地义道:“当然是先帮姑娘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裳,然后再去药铺抓几味补气养元的药材,到那个时候,就需要贫道亲自出山,一展身手了。”
陈平安黑着脸问道:“姑娘醒过来后,我会不会被她打死?”
年轻道人斩钉截铁道:“不会!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,世间岂会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?!”
陈平安默不作声。
道人咳嗽一声,气势骤降,“大概不会吧?”
陈平安叹了口气,试探性问道:“隔壁家有个姑娘叫稚圭,让她来做这些事情?”
年轻道人无奈道:“不可以,问题症结就在这里。”
陈平安也没有坚持,蹲在地上,双手挠着脑袋。
年轻道人突然问道:“你就有没有想问的?你问出口的话,贫道未必可以全部解惑,但尽量挑一些可以回答的,如何?”
陈平安叹了口气,起身道:“先救人。”
年轻道人笑逐颜开,“善!”
他悄然拂袖,将一柄蠢蠢欲动的飞剑,死死压制在鞘内。
陈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内走,将她轻轻放在垫有被褥的木板床上,先前被刘羡阳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,刚刚修好没多久,床底下垫了根板凳。
年轻道人跟在身后跨入门槛,环顾四周,家徒四壁,不过如此。
年轻道人一拍脑袋,出门去拿纸笔,准备开个方子让少年去抓药。
回到屋子后,年轻道人摇了摇头,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边,心想着这贫寒少年,板上钉钉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。
原来坐在床沿上的少年,已经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浅露,露出一张满脸血污的苍白脸庞。
所谓的七窍流血,大概就是说少年眼皮子底下这幅画面。
少年连忙起身,先从桌边拿了条凳子放在床边,然后快步跑去一处墙角落,那边搭了一个小木架,整齐放着锅碗瓢盆,木架旁边,有一只覆以木板遮挡蚊蝇的小水缸,水缸装满从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打来的井水,少年拿了只木盆和葫芦瓢,蹲在水缸旁,从陶缸里勺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,然后将一块干净棉布搭在盆沿上,端到床边放在凳子上,开始帮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。
年轻道士转过头,扬起手里一张纸,“福禄街那边有家小药铺,你拿这个方子去抓药。”
少年疑惑道:“道长先前不是说?”
年轻道人一脸懵懂,眨眨眼道:“对啊,贫道是说让你抓药的时候小心一些,不要过于高调张扬,以免弄得满城风雨,坏了姑娘的名声。”
陈平安哦了一声,一边清洗棉布一边问道:“道长有没有抓药的钱?”
年轻道人顿时紧张起来,“你没有?”
陈平安将木盆放在桌上,把一枚不知从何处取出的金色铜钱,轻轻按在桌面上,“道长,我拿着个跟你换普通铜钱,至于怎么个换法,道长你说了算。”
年轻道人思量片刻,“桌上这颗铜钱,就够买药方上的东西了。贫道这就去给你取钱。”
很快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铜钱,还有几粒碎银子,一股脑交给陈平安。
陈平安叮嘱道:“这盆水,回头我来倒,道长不用帮忙,住在隔壁的宋集薪,比较喜欢新鲜事情,让他瞧见了,不好。”
年轻道人郑重其事道:“陈平安,你难道就没有想问的问题?”
陈平安站在原地,大致掂量过铜钱和碎银子,做到心中有数后,小心翼翼收起来,眼神示意出去说话,两人走出门槛后,草鞋少年抬起头,缓缓道:“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常人,姚老头很早喝醉酒就说过,我们小镇不同寻常,哪里都奇怪,人人都奇怪,但是什么地方奇怪,姚老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,我当然就更不懂了。这次顾粲说那个说书先生,一只普普通通的大白碗,能倒出一大缸的水,顾粲虽然挺惹人烦,可这件事情,我知道他没有说谎。就像......”
少年停顿了一下,继续说道:“就像今天有个子很高的女人,在门外这条巷子里,她用手指弹了我额头一次,手掌拍了我心口一下,最后她说我很快就要死了,我知道她说的话,是真的。”
年轻道长脸色沉重。
陈平安最后说道:“道长说你写的符纸,烧了后,能够给我爹娘带去好运,我其实是相信道长的。所以道长找上门来,说让我救人,我刚才没有说什么,但是我希望道长答应我一件事情,如果答应,接下来道长不管要我做什么,都没有问题,如果道长不答应,这趟抓了药方,再帮道长煎完了药,我就会赶人了。”
道人问道:“什么条件,你说说看。”
给人印象一直很平稳老练的少年,竟是有些忐忑,回答道:“我爹娘去世得早,当时我很小,不知为什么,小时候很多事情,我都记得,就是我爹娘的模样,总是模模糊糊,记不真切。后来吃了一段时间的百家饭,是靠着街坊邻居才活下来的,有一次我无意见听人说起,说我是五月初五那天出生的,听他们口气,应该不是一个怎么吉利的日子,隔壁有个人说得更直接坦白一些......”
少年一直在绕弯,停了停,终于直奔主题,低下头,语气沉闷,“帮道长救了人之后,如果,我是说如果,如果我有天突然死了,道长能不能帮我下辈子投胎,还投胎做我爹娘的孩子?”
年轻道人沉默不言。
陈平安咧嘴一笑,挠挠头,“不行就算了。确实,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,是我为难道长了。”
道人苦笑道:“那位姑娘咋办?”
陈平安猛然转过身,背对着道人,扬起拳头挥了挥,破天荒开起了玩笑:“她长那么俊俏,不救是傻子!”
年轻道人望着故作轻松、推门离去的草鞋少年。
走在泥瓶巷里的少年,好像想起了谁,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。
二月二,龙抬头。
暮色里,小镇名叫泥瓶巷的僻静地方,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,此时他正按照习俗,一手持蜡烛,一手持桃枝,照耀房梁、墙壁、木床等处,用桃枝敲敲打打,试图借此驱赶蛇蝎、蜈蚣等,嘴里念念有词,是这座小镇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话:二月二,烛照梁,桃打墙,人间蛇虫无处藏。
少年姓陈,名平安,爹娘早逝。小镇的瓷器极负盛名,本朝开国以来,就担当起“奉诏监烧献陵祭器”的重任,有朝廷官员常年驻扎此地,监理官窑事务。无依无靠的少年,很早就当起了烧瓷的窑匠,起先只能做些杂事粗活,跟着一个脾气糟糕的半路师傅,辛苦熬了几年,刚刚琢磨到一点烧瓷的门道,结果世事无常,小镇突然失去了官窑造办这张护身符,小镇周边数十座形若卧龙的窑炉,一夜之间全部被官府勒令关闭熄火。
陈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,吹灭蜡烛,走出屋子后,坐在台阶上,仰头望去,星空璀璨。
少年至今仍然清晰记得,那个只肯认自己做半个徒弟的老师傅,姓姚,在去年暮秋时分的清晨,被人发现坐在一张小竹椅子上,正对着窑头方向,闭眼了。
不过如姚老头这般钻牛角尖的人,终究少数。
世世代代都只会烧瓷一事的小镇匠人,既不敢僭越烧制贡品官窑,也不敢将库藏瓷器私自贩卖给百姓,只得纷纷另谋出路,十四岁的陈平安也被扫地出门,回到泥瓶巷后,继续守着这栋早已破败不堪的老宅,差不多是家徒四壁的惨淡场景,便是陈平安想要当败家子,也无从下手。
当了一段时间飘来荡去的孤魂野鬼,少年实在找不到挣钱的营生,靠着那点微薄积蓄,少年勉强填饱肚子,前几天听说几条街外的骑龙巷,来了个姓阮的外乡铁匠,对外宣称要收七八个打铁的学徒,不给工钱,但管饭,陈平安就赶紧跑去碰运气,不曾想那中年汉子只是斜瞥了他一眼,就把他拒之门外,当时陈平安就纳闷,难道打铁这门活计,不是看臂力大小,而是看面相好坏?
要知道陈平安虽然看着孱弱,但力气不容小觑,这是少年那些年烧瓷拉坯锻炼出来的身体底子,除此之外,陈平安还跟着姓姚的老人,跑遍了小镇方圆百里的山山水水,尝遍了四周各种土壤的滋味,任劳任怨,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,毫不拖泥带水。可惜老姚始终不喜欢陈平安,嫌弃少年没有悟性,是榆木疙瘩不开窍,远远不如大徒弟刘羡阳,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,师父领进门,修行在个人,例如同样是枯燥乏味的拉坯,刘羡阳短短半年的功力,就抵得上陈平安辛苦三年的水准。
虽然这辈子都未必用得着这门手艺,但陈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,闭上眼睛,想象自己身前搁置有青石板和轱辘车,开始练习拉坯,熟能生巧。
大概每过一刻钟,少年就会歇息稍许时分,抖抖手腕,如此循环反复,直到整个人彻底精疲力尽,陈平安这才起身,一边在院中散步,一边缓缓舒展筋骨。从来没有人教过陈平安这些,是他自己瞎琢磨出来的门道。
天地间原本万籁寂静,陈平安听到一声刺耳的讥讽笑声,停下脚步,果不其然,看到那个同龄人蹲在墙头上,咧着嘴,毫不掩饰他的鄙夷神色。
此人是陈平安的老邻居,据说更是前任监造大人的私生子,那位大人唯恐清流非议、言官弹劾,最后孤身返回京城述职,把孩子交由颇有私交情谊的接任官员,帮着看管照拂。如今小镇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窑烧制资格,负责替朝廷监理窑务的督造大人,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,哪里还顾得上官场同僚的私生子,丢下一些银钱,就火急火燎赶往京城打点关系。
不知不觉已经沦为弃子的邻居少年,日子倒是依旧过得优哉游哉,成天带着他的贴身丫鬟,在小镇内外逛荡,一年到头游手好闲,也从来不曾为银子发过愁。
泥瓶巷家家户户的黄土院墙都很低矮,其实邻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脚跟,就可以看到这边院子的景象,可每次跟陈平安说话,偏偏喜欢蹲在墙头上。
相比陈平安这个名字的粗浅俗气,邻居少年就要雅致许多,叫宋集薪,就连与他相依为命的婢女,也有个文绉绉的称呼,稚圭。
少女此时就站在院墙那边,她有一双杏眼,怯怯弱弱。
院门那边,有个嗓音响起,“你这婢女卖不卖?”
宋集薪愣了愣,循着声音转头望去,是个眉眼含笑的锦衣少年,站在院外,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。
锦衣少年身边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,面容白皙,脸色和蔼,轻轻眯眼打量着两座毗邻院落的少年少女。
老者的视线在陈平安一扫而过,并无停滞,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身上,多有停留,笑意渐渐浓郁。
宋集薪斜眼道:“卖!怎么不卖!”
那少年微笑道:“那你说个价。”
少女瞪大眼眸,满脸匪夷所思,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年幼麋鹿。
宋集薪翻了个白眼,伸出一根手指,晃了晃,“白银一万两!”
锦衣少年脸色如常,点头道:“好。”
宋集薪见那少年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,连忙改口道:“是黄金万两!”
锦衣少年嘴角翘起,道:“逗你玩的。”
宋集薪脸色阴沉。
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,偏移视线,望向陈平安,“今天多亏了你,我才能买到那条鲤鱼,买回去后,我越看越欢喜,想着一定要当面跟你道一声谢,于是就让吴爷爷带我连夜来找你。”
他丢出一只沉甸甸的绣袋,抛给陈平安,笑脸灿烂道:“这是酬谢,你我就算两清了。”
陈平安刚想要说话,锦衣少年已经转身离去。
陈平安皱了皱眉头。
白天自己无意间看到有个中年人,提着只鱼篓走在大街上,捕获了一尾巴掌长短的金黄鲤鱼,它在竹篓里蹦跳得厉害,陈平安只瞥了一眼,就觉得很喜庆,于是开口询问,能不能用十文钱买下它,中年人本来只是想着犒劳犒劳自己的五脏庙,眼见有利可图,就坐地起价,狮子大开口,非要三十文钱才肯卖。囊中羞涩的陈平安哪里有这么多闲钱,又实在舍不得那条金灿灿的鲤鱼,就眼馋跟着中年人,软磨硬泡,想着把价格砍到十五文,哪怕是二十文也行,就在中年人有松口迹象的时候,锦衣少年和高大老人正好路过,他们二话不说,用五十文钱买走了鲤鱼和鱼篓,陈平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,无可奈何。
死死盯住那对爷孙愈行愈远的背影,宋集薪收回恶狠狠的眼神后,跳下墙头,似乎记起什么,对陈平安说道:“你还记得正月里的那条四脚吗?”
陈平安点了点头。
怎么会不记得,简直就是记忆犹新。
按照这座小镇传承数百年的风俗,如果有蛇类往自家屋子钻,是好兆头,主人绝对不要将其驱逐打杀。宋集薪在正月初一的时候,坐在门槛上晒太阳,然后就有只俗称四脚蛇的小玩意儿,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里窜,宋集薪一把抓住就往院子里摔出去,不曾想那条已经摔得七荤八素的四脚蛇,愈挫愈勇,一次次,把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宋集薪给气得不行,一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陈平安院子,哪里想到,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,看到了那条盘踞蜷缩起来的四脚蛇。
宋集薪察觉到少女扯了扯自己袖子。
少年与她心有灵犀,下意识就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,重新咽回肚子。
他想说的是,那条奇丑无比的四脚蛇,最近额头上有隆起,如头顶生角。
宋集薪换了一句话说出口,“我和稚圭可能下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。”
陈平安叹了口气,“路上小心。”
宋集薪半真半假道:“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,你可别趁我家没人,就肆无忌惮地偷东西。”
陈平安摇了摇头。
宋集薪蓦然哈哈大笑,用手指点了点陈平安,嬉皮笑脸道:“胆小如鼠,难怪寒门无贵子,莫说是这辈子贫贱任人欺,说不定下辈子也逃不掉。”
陈平安默不作声。
各自返回屋子,陈平安关上门,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,贫寒少年闭上眼睛,小声呢喃道:“碎碎平,岁岁安,碎碎平安,岁岁平安...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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